第九百零九章 幻梦交错

  阮时之躺在棺材中。

  仿佛正不断下坠。

  耳边是隔着一层木板的呼啸气流声。

  像风,也像坠入深渊的前奏。

  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
  光怪陆离,似乎有无尽藤蔓垂落,穿过光明又黑暗的所在……

  下一瞬,深渊仿佛倒转着涌来,翻卷着吞没他的脚踝、胸口、喉咙……

  阮时之的心猛然一震,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。

  明明他已经没有心跳,也没有呼吸了。

  不敢再想。

  但同时他又有另一段更清晰的记忆。

  是入睡前的最后一眼,母亲忧伤的眼神。

  久违的母亲。

  更是久违的,为他而投注的目光。

  即便那其中的哀伤,是因他的死亡。

  也是直到这一刻,他才真正意识到:

  他已经死了。

  尸体被捆得紧紧的,安放入棺,随即投放进北境的深处。

  若是以往,在北境死后,尸身一定会被当场彻底焚烧;但现在因为全面诡化的原因,死者会被送入北境,说不定在冥神的护佑下,或许还有机会重返人世。

  毕竟,冥神正是这样,从死亡中复苏,再步入神位。

  所以,阮时之也是如此,在娘和爹复杂的情绪下,放入了这具特殊的棺材中,材质坚固,阵法封锁,以免因为磕磕碰碰摔得七零八落,最后连复生归来都不是完整的。

  但是这样一来,阮时之就没有办法离开这个下坠的棺材了。

  所有念头不过是一瞬之间的闪现。

 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下坠。

  只觉得或许即将要从复生中摔死。

  惊惧在心头炸开,就在此时,

  一根触手自他胸口缓缓伸出,柔软却坚定地将他包裹住。

  下一瞬,棺材重重坠地。

  由于从高空坠落,坚固的棺材板还是磕碰了一些,本就有些粗糙的阵法更是千疮百孔,冰冷的雪涌入棺材中,还有森冷可怖的气息。

  似是有只手正朝着里头探索。

  阮时之蜷缩在触手的保护中,瑟瑟发抖。

  但很快,那种森冷的感觉退去。

  那存在离开了。

  而触手也一寸寸抽开。

  将阮时之彻底暴露在漫入棺材的雪中。

  正当他还在惊疑不定之际,“咔哒”一声,微弱的光亮落入涣散的眼眸。

  棺材盖被掀开了。

  原来是这触手将阵法解开了。

  还轻轻一倒棺材,阮时之像个硬邦邦的粽子从中滚了出来,重重地扑倒在雪地上,急促喘息。

  可每吸一口气,肺腑就仿佛要结冰了。

  身上的束缚也被触手缓缓解开。

  终于自由了的阮时之颤巍巍地站起身。

  此时完成任务的触手缩回,栖息在他的心口。

  阮时之默默感应着。

  一个名字,悄然浮现于他心头。

  地母大人。

  他不记得这是怎么进入自己心口的。

  但内心深处,有某种莫名的亲近感。

  也知道,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。

  他缓缓转身,望向四周。

  天地茫茫,雪原无边。

  他身后,是一座巍峨雪山,还有雪浪哗哗而下。

  阮时之估计自己就是从上头掉落下来的。

  再看这棺材边缘还有不少古怪的啃咬痕迹。

  还有许多磕磕碰碰的痕迹。

  有些痕迹看上去已经历时已久,旧的又被新的覆盖上去,不知道经历了多少。

  估计自己的棺材就是被娘放入北境后,有诡物将之搬走,然后又不知道怎么回事,被带上高山,又被丢入深谷。

  至于具体经过,他已无从得知。

  也不知沉眠了多久。

  可当他低头看见自己皮肤上那斑驳的腐烂痕迹时,心头一凉——在北境这种严寒的环境下,加上娘设下的防腐法阵也未能完全保全他的身体。

  可想而知,绝对过了很久了。

  一念至此,他不禁心底茫然又冰冷。

  他如今到底算什么?

  死人?活人?诡物?行尸?

  阮时之自己也分辨不清。

  但又莫名回想起一个声音,说他是“新人类”,只是影影绰绰像是来自另一世,又似是一场幻梦。

  不过,这个称呼他喜欢。

  “只是,作为新人类,我应该做什么呢?”

  茫然间,那根胸口的触手戳了戳他那已经停止跳动的心窝。

  “什么?”

  触手缓缓摆动,指向远方。

  像是在指引方向。

  阮时之望向那片被风雪遮蔽的天地,目光空茫。

  “罢了,天地之大,我一个死了又活过来的人,又能做什么呢?反正这么多年过去,我娘估计也不在了吧……”

  随即抿抿唇:

  “行,地母大人,那就跟您走一遭。”

  或许会有什么意外之喜呢?

  ……

  宋茹的身后,是一片尸山血海。

  那一具具尸身,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。

  那就是她自己。

  她早已数不清,自己迭代过多少次。

  但她很清楚,现在的自己强得可怕。

  一道诡焰形成的火将这些尸身吞没,宋茹的眼神中冰冷至极没有半分情绪。

  穿行于库房之都的街巷中,四周的诡物悄然退避,似乎将她视作某种极为可怖的存在。

  宋茹没有理会这些眼神。

  只是径直走入一栋大楼中。

  随后乘诡梯一直下到一层。

  走入一零九号房,那就是她住的地方。

  一进门,她脱下身上的土黄色保洁小队制服,露出毫无瑕疵、肌肉线条分明的身体。

  走进浴室,冲去莫名感觉残留在身体上的血腥气息,宋茹才觉得自己真的复生了。

  走出浴缸,用手擦去镜子上的雾气。

  镜中的自己清晰起来。

  依旧是熟悉的轮廓,却又透着陌生,那双眼睛中早已没有情绪,只剩死水般的沉寂。

  一个人若无数次杀死自己,也就不会再惧怕死亡。

  剩下的,只是一种无法融入世界的疏离感。

  很多次,在深渊之中面对真正的绝境时,她都想过:

  或许,就此结束也好。

  只有死在深渊,才是真正的终结。因为就算是复活,她也会跟着其他存在一起,不再是“她”,也就是真正的消亡。

  然而,就在这疏离感几乎要将她彻底抽空的时候,心中总有某种力量,将她与这个世界重新系在一起。

  哪怕只是一线。

  她伸手,轻轻按住胸口那一抹仅存的暖意。

  在镜子里的宋茹脸上,露出一丝浅浅的笑。

  总有一天,自己要够到最高处。

  哪怕此刻身处库房之都的最底层,宋茹依然如此坚定地想着。

  她有种感觉,只有变强,才能一步步靠近“地母大人”。

  然后帮助到祂。

  只是“地母大人”似乎对此并不认同,那根触手轻轻挠了挠她的心口。

  “我知道,你觉得我自己成长就够了。”宋茹低语,“但我总觉得,若能助你一臂之力,会更好。”

  地母大人却没有答复。

  此时,电话响了。

  “宋队长,又有诡物骚扰边境了。”保洁大王的声音带着歉意,“虽然知道您才完成任务,应该要休息一下,但那都是灾祸级别的,而且是整整一个队伍……恐怕只有您的小队才能够应对。”

  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

  宋茹简短应下。

  正要挂断,电话那头又咳了一声:“等等,这次……城主也会亲自出面。”

  不知道为什么,宋茹的心头马上提了起来。

  “您是说,那几乎没有出现过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城主?”

  “没错。”

  “咳咳,记住,表现好一些,到时候你就不止是一个队长了。”

  “明白,谢谢保洁大王。”

  这句话道谢,宋茹是真诚的。

  她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很久了。

  重新穿上那身土黄色制服,伸手抚过胸口。

  然后,推门而出。

  一步步,走向深渊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亚利尔坐在神国玉阙的凤凰台上。

  雪白的玉盘中摆着流光溢彩的美酒佳肴,香气缭绕,眼前觥筹交错,歌舞不休,乐声与笑语交织成雪白的美梦。

  他坐在这之中,却没有任何胃口。

  隐隐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,而是置身于一场压抑至极的梦魇中。

  这种不适感刺得他心烦意乱。

  他本是漠北草原的孩子,如今却以质子的身份困在唐国之中,后来又跟着升入神国。

  仿佛一粒沙砾,被强行嵌入浮冰。

  永固,但冰冷,又膈应。

  他的出神,似乎引起了身旁之人的注意。

  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:“怎么了?不舒服?”

  亚利尔抬头。

  那是他的老师——文微阑,唐国的文首辅。

  可他却怔住了,喃喃道:“老师……您,好像老了。”

  话一出口,便觉失礼。

  他低下头,懊恼自己失言。

  同时,他才发现,自己的声音低沉,跟以前稚嫩的童声不同。

  当然,自己已经长大了啊!

  他下意识敲了敲自己的额头,想让脑子清醒些。

  但是文首辅却不在意,清冷地抬了抬嘴角:“我都一百六十多岁了,哪还能不老?”

  亚利尔一惊,一百六十余岁?

  如今的文首辅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出头。

  除了几缕黑白夹杂的发丝与那眼神中历经沧桑的疲倦,几乎看不出老态。

  “可是在神国……不是可以青春永驻吗?”

  亚利尔想起此事,下意识看向周围。

  凤凰台上,这些神国贵族们一个个容貌年轻、衣冠光鲜,不见老去痕迹,只是笑容空洞,神情僵硬,像是一具具披着雪白皮囊的傀儡。

  然而,文首辅神色倦然地摇摇头。

  只道:“你要是不舒服就下去吧,反正他们也不会在意的。”

  “好像是这么一回事……”

  亚利尔喃喃,只见四周雪白的光辉浮动。

  伶人跳着整齐划一的舞步,宛若被线牵动的人偶,甚是诡异,而那些皇亲贵胄们却还能沉溺其中,笑声浮华空洞,面容苍白如纸,仿佛连灵魂都被醉梦掏空。

  “反正,这一切……也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周而复始罢了。”文首辅似在自语,嘴角又露出一丝苦笑的弧度。

  亚利尔的心陡然一紧。

  默默攥紧了胸口。

  他那异样的表现终于引起文首辅的警惕。

  “你不会也是吃了那神仙醉吧?”文首辅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,“我说了多少次,这东西绝对不能沾!你看看他们这个模样!”

  那边有一桌人笑得癫狂,将一名贵公子扑通一声推下酒桌。

  地砖化为雪潭,一条巨大的银鲤猛然跃起,瞬间将其吞入腹中,旋即化为点点白光,散入宫中高空。

  还有另一边,一群王公嬉笑着互相推搡,涌入舞池中,和这些机械舞蹈的雪白人形搂做一团,最后几乎看不出谁是人,只是雪白又扭曲的一片。

  亚利尔倒吸一口冷气,连忙摇头:“没有,老师,我当然没有碰!”

  “那就好。”文首辅的神情微松。

  有人听到了文首辅的饱含怒意的劝诫,笑着说道:

  “文首辅,何必认真?反正咱们也成不了神仙……喝点神仙醉做做梦,又有什么不好?”

  文首辅没有理会。

  一只手从旁伸来,搭上了亚利尔的肩膀。

  浓郁酒气扑面。

  亚利尔一看,想起此人名叫“江才至”,和文首辅算是发小,也是官场上的同僚,只是不知道为何两人渐渐没了来往。如今,愈发没了正形,沉溺幻醉,油腻又癫狂。

  “小兄弟,你都国破家亡了,如今跟着我们来到这毫无希望的神国,做做梦有什么不好的?”

  江才至说话间,难闻的酒气喷来。

  “可惜啊可惜,听说你当年还是个草原上放牧的小子,就是被这文首辅带入漠北宫廷,又一路带到唐国……啧,一步错,步步错!”

  “若是在草原,也就死在诡物手中。”

  “还在漠北宫廷,或许就是葬身唐国铁蹄之下。”

  “不至于来到唐国,陷入这生生世世没了希望的所在……死不了,也活不成。”

  亚利尔心中一凛。

  听他一直说着醉话:“神国……什么狗屁神国……都是骗人,骗人的……”

  呢喃间,江才至软软地栽倒在地。

  又是一条巨鲤浮出,哗地将他吞入虚空。

  白光飞散,连血肉的痕迹都不曾留下。

  现在,久居神国的亚利尔也已经知道了,这不过是江才至的其中一个版本,还有无数个他,正在这场不散的宴席中轮回不休,无处可逃。

  亚利尔自己也是如此。

  所以他放弃了努力,成了如今这麻木的模样。

  但心中重新涌现的悸动让他不想继续了。

  他要醒来。

  猛地一拍桌案,站起身来。

  四周一片错愕。

  对上文首辅惊讶的眼神,亚利尔深吸一口气,郑重其事地说:

  “还请老师,教我如何掌握力量!”

  文首辅一怔愣。

  亚利尔继续道:“然后我们去寻找地母大人!”

  文首辅眸光微动。

  随后轻轻一笑,笑意澄明释然。

  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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